回眸 | 卫茂平:在中国的高考和在德国的论文

2019年11月10日

编者按:

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,也是上海外国语大学建校70周年。《回眸》专栏刊登系列主题文章,记录学者教授的亲身经历,回忆难忘的历史故事与感人瞬间,体悟中国高等外语教育、外语教学改革的点滴历程。

在中国的高考和在德国的论文

人生回忆,有苦有甜。不管怎样,能被记起的,多属难忘之事。要写“改革开放40年来最难忘和最具代表性的亲身实例”,其中“最难忘”之语,点到回忆实质。

回顾改革开放以来自己的“亲身实例”,首先要提1978年参加的那场高考。记得约十年前,媒体有大量文章纪念恢复高考制度30周年。恢复高考,属小平同志复出后国家的重大举措。它造就了1978年春天和秋天入学的77和78级大学生,影响至今的中国高考制度及之后改革开放的历程。但这些文字的作者,似乎多为77级考生。《我的1977》一书,该是范例。我是78级考生。据说78级“当年的录取比例是150比1”,也有人讲78级的高考录取率是6.6%。这是现在才知道的。当时我记住的是另一点: 77级用的是各地试卷,而78级用的是全国统一试卷。因而日后遇到78级考生,我不仅倍感亲切,还会情不自禁地冒出这么一句: 我们当年用了同样试卷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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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我的1977》(陈建功,周国平等著)

恢复高考制度对个人来说,意味着命运的改变,对整个国家来说,又何尝不是如此!这方面多有真知灼见,此不赘言。

接到稿约之时,我正用电脑输入自己1989年在德国完成的博士论文,拟交出版。对30年前在德国学习和撰文的回忆,也就骤然而起。以下文字,既是一种往事记录,应该符合稿约要求,也有借题发挥之意,或对今日学子的论文写作,能提供某些参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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卫茂平教授海德堡大学时期的入学注册照片

2015年夏,我卸下兼任17年的上外德语系主任一职,再访母校德国海德堡大学,适逢恩师屈尔曼(Wilhelm Kühlmann)教授正式退休。作为对自己几十年教学科研工作的回顾,他更新了个人网页,其中按年代列出其毕业博士研究生名单。虽然已知自己是导师的“开门弟子”,但初见名列首位,依旧深感荣幸。名单附有每篇博士论文的题目及出版情况,而这令人稍感汗颜。因为在我的论文题目下,注明“机器复制,部分在杂志中发表”(masch.vervielfältigt, Teile in Zeitschriften publiziert)。而通观之后的20多名“师弟师妹”们,其论文显然都是电脑打印,而且几乎都是“作为书出版”(als Buch erschienen)。

我的论文没出版,事出有因。一是20世纪80年代,海德堡大学博士论文并无必须出版的要求;二是我在答辩后即刻回国,也无暇顾及出书。当时采用便捷之法: 由复印店将论文复制百本,交大学图书馆换取证明,凭此拿到学位证书。

当时没操心发表论文的另一原因,其实是自己对论文质量,并不十分满意,觉得在所获的好分数中,含有德国导师对一名中国学生的鼓励和宽容。因而后来曾有机会出版全文,我也表现消极,仅将其中有的章节,作为单篇论文发表。暌隔30年,当自己也已带出30多名博士研究生、看过许多学位论文之后,重读这份当年“赶”出来的“习作”,反而觉得它虽非完美,却也并非无颜见人;有机会公开拿出来,或许对我们的德语博士论文写作,具有某些借鉴意义。

博士论文要的是创新和突破,要能激活旧资料,催发新问题。这该是基本的学术要求。本篇论文至少部分地实现了这一目标。

论文的对象君特·艾希(1907—1972),是战后德语文学著名作家,47社首位获奖者。我之所以将他选为研讨对象,缘于他曾在20世纪20年代学过汉学,而这段经历明显在其创作中留有痕迹。作为一个中国的德语文学研究者,我觉得以这样一位作家为题,能扬长避短,对德国的艾希研究作出切实贡献。

艾希学过汉学,这点他自己说过,别人也知道。但他的学习详情,并无研究涉及。我在艾希曾就读的德国大学,拿到他当时的注册信息和选课证明,在论文中首次阐明他汉学学习(包括时间、地点、课程和老师姓名等)的一些具体事实,为论文选题,提供充足理由。

艾希自视为诗人,但在德国文学史上,他主要以广播剧闻名。其广播剧《笑姑娘》(1956)的题材,来自中国故事《婴宁》。作家本人对此毫不讳言,但从未交代自己文本出处。《艾希全集》(1973)中的有关注释,提到艾希曾将马丁·布伯编译、含有《婴宁》故事的《中国鬼神和爱情故事》(1948)一书送给妻子,但又说他也许另有来源,可能读了汉语原作。估计注释者比较艾希和布伯笔下的故事及用语后,发现它们多有不符。在收集多种德译中国文学书籍的基础上,使用原文和多种译文的对比方法,我确认艾希当时参考和使用了卫礼贤德译、也收《婴宁》故事的《中国民间童话》(1917)。同样在这部广播剧中,艾希还插入了两则所谓的“中国故事”,引这位“笑姑娘”发笑。《艾希全集》的相关注解,说它们“来源不明”。而我在论文中拨开迷雾,指出它们确为两则中国故事,其来源还是上及卫礼贤译的《中国民间童话》,其汉语原文是袁枚的《旁观因果》和唐传奇《杜子春》。

艾希研究中,有德人断言,除了上及《笑姑娘》,艾希其他作品未受中国文学影响。但我在讨论《奥马和奥马》(1957)这个广播剧时,发现它其实源自卫礼贤德译《列子冲虚真经》(1911)中的有关故事。而德国本土的艾希研究者,可能很难做到这点。

我自己比较得意的,还有另一“发现”。艾希作品中有一个著名母题: 寻词(die Suche nach dem Wort)。作品主人公,往往会义无反顾地上路,寻找这个代表真理或终极意义的“词”。这引起广泛关注和多种探讨,但缺少令人信服的答案。在讨论艾希以“寻词”为母题的广播剧《拉策尔替斯之年》(1953)的章节里,我指出为人忽略的一个重要场景,即这个神秘而诱人的词,最初是如何出现的: 主人公保尔于迷乱之际,恍惚听见窗外有人说出这个“词”。他跃身而起,赶到窗边,见有一男一女,晃身而过。由此引发我的推导: 艾希笔下这个“词”的意象,很可能是源自“一阴一阳之为之道”中的“道”字,也与阴阳太极图有关。凭借对中国文化的认识,艾希完全具备这样做的条件。

与此相关,论文中还有一些从中国学人角度出发、对一个熟悉中国文化的德国作家的哲理性探讨。但是,相对于资料发掘和实证研究,这类隶属推论的探讨,尽管似乎理由充足,依旧较难真正坐实。因为这涉及作家的创作技法,以及对素材的拆解和重组,容易被人归入契合范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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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年卫茂平教授在尼采故居前留影

以上主要涉及论文“创新和突破”方面的举例。至于“激活旧资料,催发新问题”,也许可用论文附录“君特·艾希的中国诗歌翻译、它们的中文出处和在此之前的德语和英语翻译”来说明。该论文的重点不是艾希汉诗德译研究,但在“附录”中,我列出了艾希译过的全部95首中国古诗的题目,并注明了其中86首诗的汉语原文。因为那个年代德译汉诗,大量参考已有西译。所以,为了弄清艾希的情况,我也尽量找出其译诗之前已有的德、英译文(从中的确发现了艾希参考他译的一些明证并在正文中有所涉及)。但是,我当时无法弄清艾希1949年所译十首苏轼诗中九首的汉语来源,留下一大遗憾。2002年,顾正祥先生在德国斯图加特推出《中国诗德语翻译总目》一书,给出大量德译汉诗原文。我曾对此寄予厚望,但阅后发现,正是这九首苏轼诗,其汉语来源在那里也依旧待考。

中德文学关系,近年来在一定范围内,几已成为“显学”。可惜许多著述重复旧识,鲜有突破,思之令人不胜唏嘘。在任何一个学术研究领域,尤其涉及博士论文写作,我们需要的是创新和开拓,是货真价实的研究。我不揣浅陋,愿意出版这篇旧作,是觉得它对倡导解决问题而非重复旧识的研究,或许有所助益,公布留下的空白,也有期待后人勘补的意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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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世纪初德国当代著名作家Martin Walser(中)来上外讲学,卫茂平教授为主持人(右一)

鉴于时常遇到学生,询问自己的论文该选何种理论作为框架,再说一下有关文学研究中的“理论”问题。这篇博士论文的题目可以归入中外文学关系史,也可归为比较文学研究。在具体的研究方法上,这类题目既涉影响研究,也及平行研究。在我赴德留学的20世纪80年代,国内学界由美学热打头,各种理论和主义走马灯似的掠过,呈现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闹场面。可来到德国读书,我发现接触的多位德国教授,更多关注的是文本细读或史料辑存和佚著钩沉,而非各种主义学说或理论探讨,与国内学术环境形成巨大反差。所以当我向导师汇报,准备花些篇幅,介绍一下既有德国文学理论特色、又符合本论文研究方法的母题与题材史研究(Motiv-und Stoffforschung),为自己的论文作“理论”铺垫时,并未得到支持。导师的意思十分清楚,论文重点该放在资料发掘和文本分析上。所以最后形成的,是这样一篇恰恰产生于(中国的)理论年代而又回避理论的论文。面对我们动辄以各种学说标榜自己和互相标榜的为学倾向,它可能稍显另类。但是,或许正因为游离于众好之外,它能独享一份清静,仰或也能为我们学位论文的写作,提供另一种选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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卫茂平教授在上外授课

如导师网页所及,该论文原件为“机器复制”。历史地说,它可能属于电脑普及前最后一批用机械打字机敲出的论文。曾有博士生,在德国大学图书馆扫描该论文寄给我。这次准备提交出版,我曾尝试将这个电子文档转换成符合要求的Word文档,可惜未成,只能用电脑重新输入。这也给我机会,将原先的尾注,换成现在的脚注,让阅读更为顺畅。内容上则未作任何更改。当时所用旧的德语正字法也依然保留。即使“附录”中那些诗歌的汉语原文,也一仍其旧,用了繁体字。因为当时无汉字打印条件,就费力从国家给留学生订阅的《人民日报·海外版》(繁体字版)中搜寻并剪下相关字符,拼贴成句,复印成页。

该博士论文原件240页,顾虑单独出版,稍显单薄,一并附上另外已发表过的11篇德语论文。它们大多以德语文学为题,但有两个明显例外。一是探讨十四行诗的第三篇,二是介绍上海犹太人的第九篇。这与我在海德堡大学的学习有关。当时的主科为“日耳曼学/文学”(Germanistik/Literaturwissenschaft),两门副科分别是“英语语言文学”(Anglistik)和“历史学”(Geschichte)。探讨十四行诗的论文,是我在英语系梅勒(Horst Meller)教授那里选修“莎士比亚十四行诗”(Shakespeare: The Sonnets)一课的学期论文;而介绍上海犹太人的论文,是在历史系沃尔加斯特(Eike Wolgast)教授那里选修“20世纪反犹主义问题”(Probleme des Antisemitismus im 20 Jh.)一课的学期论文(发表时略有改动)。为了应付稿约,我曾将它们从保留至今的故纸堆中取出,电脑打印后交付出版。之所以详介它们的出处,一则想让国内的德语专业学生,多了解一下德国大学学习或对课堂报告和学期论文的学术要求;二则借此表示对这两位德国教授的追忆和感谢。他们曾分别是我这两门副科毕业考试的考官。

作者介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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卫茂平,上海外国语大学德语系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。1982年本科毕业于上海外国语大学德语专业后留校任教,1986年赴德留学,主科德语文学,副科英语语言文学、历史学,1989年获德国海德堡大学哲学博士学位,同年底回国续职至今。1994—1996年为德国海德堡大学客座研究员,德国洪堡基金会研究金获得者,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。曾长期兼任上海外国语大学德语系主任、教育部高等学校外语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、德语专业指导分委会副主任委员、中国外国文学学会理事、德语文学研究分会副会长。主要研究领域为德国近现代文学及中德文学关系史,并从事德语文学和哲学的汉译、德语教材和语言文学词典的编写工作,已出版德语文学、哲学汉译三十多部,主编多种德语教材及词典。

本文节选自《往事历历 40年回眸——知名外语学者与改革开放》(庄智象主编,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,2018)第2卷,原题为“在中国的高考和在德国的论文——一个78级考生‘最难忘’的回忆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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