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佩弦教授:若能活两世,再让我做一世教师吧

2019年04月03日

"当我在街上走时,常有机会遇到一位不相识的人,同我招呼问候:‘陆先生,你可能不记得我了。’我赶快说:‘十分抱歉,脸有些熟,但确有些想不起来了。’他说,‘我就是在***听过你上***课的***呀!’两人就在街头谈上十分钟一刻钟的话,再郑重道别。这种会见,我看会使任何一位老教师感到安慰,感到甜蜜。如果一个人能活两世的话,那么再让我做一世教师吧。"

这是在1988年出版的《外语教育往事谈--教授们的回忆》一书中陆佩弦教授所作的对教师生涯的感慨,三十多年过去,这些泛黄书页上的铅字,仍然能瞬间击中读者的心灵。今天,让我们跟随杨凡追忆陆佩弦教的文章,共同致敬前辈,追寻SISU文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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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排居中为陆佩弦教授


佩弦长歌

杨凡

佩弦者,陆佩弦也,系上海外国语大学著名英语教授。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我在大学人事处工作时,曾与他接触过,颇有印象。陆先生个子不高,人也较瘦弱,似乎还略微躬着身子,衣着朴素,气质儒雅,满头银丝,戴一副无框眼镜,说话文质彬彬,典型学者模样,很有亲近感。但在他的瘦弱身形下,却蕴藏着对教学、对学生满满的爱。他从1940年开始踏上三尺讲坛,一直耕耘至1996年,溘然长逝。至今在上外英语学院教坛上还留有传世的迷人芬芳。

陆佩弦(1916一1996),文学家,古诗词翻译家,中古英语专家,弥尔顿研究专家。他在我国莎士比亚戏剧和弥尔顿研究方面成果斐然。陆先生自小就接触英语,其父为清末秀才,后又赴美留学,获硕士学位后回囯。有这样中西合壁的家学背景,所以陆先生自小既背"四书五经",也随父学习英语。十二岁时,进上海圣芳济学堂打下了扎实英语基础,1939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英文系,于1940年初就任圣芳济学校教师。1948一1949年在美国科罗拉多州立大学学习,获硕士学位,1949年10月回国后先后在上海多所学校任教,1958年进入上外任教,直至病逝。著有《A Student’s Edition of Milton》、译有乔治·艾略特的《赛拉斯·马纳》,并与许渊冲、吴钧陶合编《唐诗三百首新译》等。

陆先生终身执教,为人师表,桃李满天下,口碑树丰碑。一个好的老师评价标准有很多,但有趣,有严,有尊应是最基本的。陆先生正是个中典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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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佩弦教授(左)与同事吴定柏教授合影

我对陆先生的最初印象,正是"有趣"。我不是学外语的,我只是大学一名行政人员。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接触过陆先生后,我就很为他那单薄的身体担心,甚至怕他会有气无力地倒下。结果,一些英语学院教师告诉我说,完全不用担心,他上课就象表演课,激情洋溢,手势、表情、声调都十分传神而鲜明,能够最大限度地调动学生的关注度与参与度。更有教师说,上他的课就是一种有趣的享受。听得多了,我的脑海里就渐渐地把这个白发尊者与莎士比亚戏剧人物联系起来,仿佛他正在向学生朗诵莎剧台词,那个单薄的身体里爆发出火山般的热情! 2015年,这个想象的画面得到了印证: 在这一年9月学校开学典礼上,校友代表、时任外交部翻译司司长张建敏在发言中正好回忆了陆先生的师恩,他说,"陆佩弦老教授70多岁还亲自为我们上英国古典文学课。每次上课,他都非常投入,朗诵莎士比亚诗歌抑扬顿挫,尤其在讲授弥尔顿作品时,他讲着讲着就彻底陶醉了,至最精彩处,他会突然停下来,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说,同学们,弥尔顿要是还活着,他一定会对我说,陆先生,谢谢你呀,多亏了你,要不然现在谁还读得懂我的作品啊!然后,我们集体鼓掌。"

太生动了。你想象那个情景,那个画面,犹如见到了生前的那个瘦弱但极有教学情趣的陆先生呀。北宋教育家程颐说过,教人未见意趣,必不乐学。那些只知扳起面孔教学、让人望而生畏的老师真要好好学习先生哩!

那么,为什么说如果没有陆先生,现在几乎无人读得懂弥尔顿的作品呢?约翰-弥尔顿是十七世纪最伟大的英国诗人、思想家、政论家,他从小好学,40余岁即双目失明,晚年他釆用口述方式写出了伟大史诗《失乐园》,内容叙述了《圣经》故事,釆用宗教讽喻的形式,展示了作者的思想观念,表达了对自由的强烈呼吁。此诗一出,即可与荷马的《伊利亚特》、但丁的《神曲》相媲美,并称为西方的三大诗歌。内容深奥博大,词句华美。因为成诗于十七世纪,可能学习理解也就与陆先生的中古英语有点关系吧。不管怎么说,能把深奥又古典的东西教得生动而有趣,使学生几十年而不忘,陆先生才是真正的名家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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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佩弦教授早年著作《A Student’s Edition of Milton》

陆先生的教学,又是特别尊重学生的。他的尊重,就是启发你自己思考,对你细心指出心灵向往的方向。如今已是上外名师的虞建华老师曾撰文写过陆先生带教实例。那是虞老师毕业留校任教的一年后,"系里挑了四名青年教师,由陆佩弦、杨小石等名教授集中培训",他记得"陆教授布置的第一项作业是看英美语言教育专家改写的英语简写本,包括马克-吐温的《汤姆-索耶历险记》、狄更斯的《双城记》、兰姆《莎士比亚戏剧故事》等。每本百十来页,十分浅易。"他们开始不以为然,认为被"小看"了。但阅读后,陆教授问了一个问题,"如果让你们用两、三千个最常用的词汇,能写出如此生动的故事吗?"此时我们明白了他的用意: 简单的词汇能变幻出无穷无尽又生动活泼的表达,语言运用能否得心应手,关键在于语言掌握的熟练程度。这个感悟,虞老师说后来在他20多年英语教学中一直遵循着,即"在相对愉快轻松的阅读中,渐渐熟悉语言的基本表达。" 由此,我也想到华罗庚说过的,读书要从薄书读到厚书,再从厚书读到薄书,就渐渐成熟了。

而许立冰讲的一件故事则更可见陆先生的身教之范、育人之心。那年做他毕业论文时,陆先生规定他每写一个章节都必须交给自己过目与批改。那年暑期时,天又大热,但陆先生这个规定仍然不变。那些天里,小许经常是一早骑车前往,几乎要穿越整个市区。到达先生住处时,先生家里没有空调,蒸笼一般的旧式小屋里电扇也不起作用。只见先生坐在门前纳凉,背上总是搭着一条蓝白相间的湿毛巾。他见到满头大汗的小许,便先自嘲笑称自己是个"糟老头子",如此着装,似有不尊。然后把学生领上黑乎乎的逼仄楼梯,到二楼小屋内讨论修改论文。小许写道,"我的论文稿上密密地写着先生细细的字迹,他总是要我看完才放我走,不懂的地方当场问,有异议的地方当场探讨,我的论文就是在这催人汗下的小屋里'蒸'出来的。"

有人说,"教师就像蜡烛,点燃了自己,照亮了学生。" 那个画面多么感人:七月大暑,溽热的小屋,老式电扇,白发先生与黑发后生汗如雨下,在桌前,在窗口,一段段讨论着论文的主题与表述,那密密的签批既是先生为学子指出的研究方向,也是先生用爱的心血在浇灌着祖国的未来之花。陆先生用自己行为告诉后辈,要如何对待工作,对待事业,对待困难。所以小许老师深有感触地说,"在陆先生手下做学生,甘苦掺半,但不吃苦,哪来的甘呢?"正如莎士比亚说,一个人的知识要在刻苦中得到,也只有岁月的磨练才能使他成熟。小许老师在陆先生走了以后,滿怀深情地回忆着,"今天想来,先生那间简陋的书房兼卧室实在是催人泪下"。这间小屋就象征着先生的精神,永驻在学生的心中。这,就是陆先生的人格魅力啊! 

我曾想过,上外英语学院有那么棒的英华剧社,也许未来可以写一点、演一点我们自己的名家大师,比如陆先生,或方重先生等。

陆先生走了。走的那样匆忙,据说从查出癌症至逝世,不到一周。他临走之前曾在给研究生上最后一课时还提到,再过几年(至2000年),他教书就满一个甲子了(60年)。他盼望着、憧憬着那一天到来,要好好总结、庆祝一番。他是那样地热爱他的讲台,他的学生啊。他在《外语教学往事回忆》中曾这样深情地说,"如果一个人能活两世的话,那么再让我做一世教师吧。"这就是陆先生的佩弦长歌,如大江东去,如高山流水,带着莎士比亚式的激情咏叹,在弥尔顿的《失乐园》里自由徜徉,嘹亮奏响,绵延不绝 !